今年的11月，是錢先生生日100周年。我又想到那本磚頭厚的外文辭典了。謹以此文致祭于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何西來）

起源：國民日報 2010 *** 09 *** 08

　　那是1976年的年末，我剛從陜西老家為父親奔喪回來。我們家在鄉村，弟妹多，原來生活就拮據，“文革”中又趕上災劫，加上父親的病故，就更困難了。有一天我外出散步回來，在學部大院靠長安街一側墻外的人行道上，正好碰見一起出來漫步的楊絳和錢鍾書先生。他們老是這樣出入相隨，如影隨行。我向他們二老打召喚問好。他們叫住我。　

　　我是在文研班畢業后，由何其芳、唐?轎皇Τち艫轎難??ぷ韉模?ǖ絞奔涫?963年的10月底。

　　1971年，學部五七干校分開息縣東岳集，搬到信陽鄰近明港的一座軍營里。錢先生和我們一起，住在一棟闊大的營房里。他的鋪位在離房門不遠的緊靠東南角上。那是“9•13”事件以后，氣節已屆初冬。錢先生的哮喘病犯了，經常喘得仿佛透不外氣來。明港也沒有什么殊效藥，只好那么拖著，延宕著。屋子大，冬天冷，錢先生的床上常常掛著蚊帳，似乎這樣會稍許溫暖些似的，至少精力上會給人這樣的感到。

　　從干校回京后，錢先生老兩口臨時棲身在辦公室里。我們同住七號樓，我和樊駿仍住樓上原先的一間辦公室里，住宿兼辦公。錢先生住在樓下最西頭的一間與我和樊駿的群體宿舍同樣大小的房子里。

　　有一天學習中心對于林彪團體資料的文件，其中有黃永勝援用唐代章碣的《焚書坑》：“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本來不讀書。”大家都不非常明白“祖龍”的典故，問吳曉鈴教學。吳曉鈴想了半天說：“可能是指秦始皇吧……”不十分斷定。這時，只聞聲東南角床帳里傳出錢先生因哮喘而稍顯嘶啞然而蒼勁的聲音：“這個典故出于《史記•秦始皇本紀》，即秦始皇東巡返程死于沙丘宮那一年。有使者從函谷關以東回來，路經華陰平舒道，有人持玉璧擋住使者說，你把這個送給?池君。接著又說：‘今年祖龍逝世’。祖，始也，龍指人君，祖龍即指秦始皇。”這些話是錢先生邊喘邊說的，說完，又很厲害地喘起來。我后來查了《秦始皇本紀》的原文，確如錢先生所說。這就讓你不能不信服他超強的記憶力。由于到明港軍營，只有有空他仍讀那本磚頭樣的外文辭典，手頭并無《史記》一類的中國古代典籍。

　　錢先生說：“據說你父親剛逝世，你困難不難題？”那時我每月工資只有62元，又剛辦完父親的兇事，當然困難。但我沒有直接這樣說，而是不留心看不出來地點了拍板，表現了默認。我認為這只是他們表示長輩對后學的一點關心，以為問問罷了，心里很是感激。誰知接著，楊絳先生也十分親熱地說：“錢先生的意思是說：我們曉得你很困難，家里又出了事，我們想幫幫你……”錢先生接著說：“我們比你拮據，那些錢不必也就在那里放著。”原來兩位老人是要把錢給我，幫我紓解眼下的經濟困窘。

　　學部大隊人馬陸續下來了。干校的地址終極選定在息縣的東岳集西北。文學所編為第五連，從羅山遷到東岳集。錢鍾書先生負責收發，天天到校部所在的“威虎山”，把報紙、文件取回來，把連里的函件送出去。這個活兒，比起在羅山的燒鍋爐來，輕省多了，錢先生的臉上一掃羅山那個冬天的無奈與陰森，有時也會泛出些許笑意。這個階段，錢先生的夫人楊絳也從其所在的外文所下來了，楊先生常到錢先生的收發室來。楊先生后來寫的有名散文《干校六記》，就是這段生涯的寫照。不過，我還是常看到錢先生抱著那本比磚頭還要厚的辭典，攻讀不輟。

　　我眼圈一熱，淚水差一點奪眶而出。我想，面前的這位老人比我的父親還年長一歲。這些年他和他的家人，都碰到了宏大的災害。他們的愛婿含冤而死，女兒寡居，他們早已年逾花甲，卻至今連一個穩固的住處都不。我正手輕腳健，即使有艱苦，也不能用白叟的錢。便說：“謝謝二老的關懷。真的拉不開栓了，我會找你們借的。”

　　錢先生是最早隨文學所到五七干校的。咱們先到羅山縣本來一個勞改農場的處所住下來，種完麥子，已是冬天了。錢先生屬于老弱一類，不能干重力量活，于是調配他跟吳曉鈴先生負責燒鍋爐，負責供給大家喝的開水。鍋爐擺在當院，冬風一吹，水很難燒開。燒水的活兒雖是不重，但沒完沒了，熬人。文學所百十口人，再加上家眷，都要喝水。還有人不自發，偷偷接了水洗洗涮涮，這就更增添了錢、吳兩位老先生的苦累。雖說兩人能夠輪換著干，但用完一鍋又一鍋，一天下來著實累得夠嗆。到鍋爐打水的人，總見錢先生無奈地陰冷靜臉，鼻翼兩側常見因填煤捅爐子留下的黑暈，一副周倉相。只比周倉多了眼鏡。有人說怪話：“所有打水的人，都是錢先生的敵人！”敵人倒也未必，但錢先生也確切愉快不起來。即便在這樣艱難的前提下，我仍是見錢先生在添滿水，加足煤當前，應用水未燒開的這個空間讀書。那都是外文原文的辭典之類，比磚頭還厚。我當時想，這才真叫“手不釋卷”。在安靜的日常環境下，做到愛不釋手，已屬不易，而在這種惡運中，仍能保持手不釋卷，則尤其難。每當這種時候，都讓我肅然起敬。

　　我趕緊逃跑似地告分離開，一扭過火，眼淚便再也忍不住了，嘩嘩往下直淌。我固然婉謝了他們二老的贈送，卻畢生銘刻并感謝他們對作為子弟的我的一片關愛蜜意。

　　我到文學所未幾，便依據其芳所長的部署去山東黃縣加入勞動錘煉，接著又先是在山東海陽，后是在江西豐城參加過兩期社教，等回到文學所，文革的浩劫便開始了。何其芳作為“走資派”被打倒了，錢鍾書先生也作為資產階層學術威望開端了厄運。

　　最早知道錢鍾書先生學識的博洽淵深，是從西北大學劉持生教授口里。那時,清華大學總裁研修，劉老師給我們講屈原《離騷》的“攝提貞于孟陬兮”一句，考據“攝提格”，就花了整整一個星期的文學史課時。他是當時我們中文系大家公認的博聞強記的老師，但他說，他的知識比起錢鍾書教授來，幾乎不足掛齒。錢先生通好多少國文字，能讀、能說、能寫作；讀書極快，而且過目不忘。28歲就留學英、法回國，被清華大學破格聘為傳授，這在當時是極為常見的。劉老師是錢先生的崇拜者，用今天通行的詞語來形容，就是“粉絲”。我們崇拜劉老師，被我們崇拜的劉老師崇拜的人，當然更會讓我們崇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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